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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042章 第 42 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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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042章 第 42 章

兩天之後, 從外地星夜兼程運來的寶貴藥材,終於送到了衛府裏頭。幾個大夫又是好一通忙活,才慎之又慎地制出了一味新藥。

崔令宜服下,睡了一覺, 發了汗, 只覺得整個身體都輕松了不少。

臥床太久, 突然擁有了久違的輕盈感, 她握著碧螺和玉鐘的手, 簡直要喜極而泣。

新藥效果立竿見影, 幾天之後, 她雖然尚未能恢覆之前的狀態,但已經不會莫名疼痛, 也能走能跳, 看起來與常人無異了。

只不過,大夫仍舊叮囑她, 還是要靜養為宜,畢竟病去如抽絲,內裏的虧空, 得慢慢補上。

崔令宜每天心情都很好, 晚上還會守在院子門口等衛雲章下值。

“在門口站著做什麽,又想被吹生病不成?”衛雲章撇開瑞白, 快步走來,替她緊了緊身上的披風。

崔令宜眉開眼笑, 微微踮起腳,湊上去親了一下他的下巴。

衛雲章一楞。

身後的瑞白緊急剎住腳步, 進也不是,退也不是。院子裏碧螺等人則悄悄轉過臉去, 假裝沒看見。

衛雲章尷尬道:“你胡鬧什麽。”

崔令宜挽起他的胳膊,笑瞇瞇的:“喜歡你,不行嗎。”

衛雲章:“……”

瑞白:“…………”

受不了了,他好想報官,把這個女人抓進大牢。

衛雲章深吸一口氣,也笑道:“好了,我們先回屋去。”

他回屋換衣裳,崔令宜在一旁打聽:“三郎,我什麽時候能出門啊?”

衛雲章:“你都這樣了,還想著出門呢?也不怕再出事。”

崔令宜:“倒也不是我非要出門,只是你說的,因為我至今沒露面,家裏又增加了那麽多守衛,那兇手到現在都不確定我是不是還活著,才容易狗急跳墻,露出馬腳。那你們到底什麽時候能抓住他呀?總不能他一直抓不住,我就一直不出門吧?上次你說去他家裏找解藥,最後也沒找到。”

衛雲章故作愧疚:“是我不好。”

“也不是你的錯啦,他既然膽敢與我們為敵,肯定是有萬全之策。”崔令宜說,“不過,都這麽久了,還不能找到那貨郎是兇手的證據嗎?”

衛雲章嘆了一口氣:“他始終一個人獨來獨往,找不到什麽端倪。”

崔令宜:“他賣什麽的?”

衛雲章:“賣陶土娃娃之類的東西,都是些小孩子玩的東西。”

崔令宜:“既然是小孩子玩的東西,說明他很容易和小孩子接觸,小孩子又是最容易……咳,最容易被騙的對象,他指不定能打聽出什麽來呢。而且他賣那些陶土娃娃,怎麽會賣到我們家附近來?這周圍住的全是達官貴人,誰會看得上那些東西?”

衛雲章心道,怪不得你和小襄兒那麽親熱,原來你就是那個喜歡騙小孩子的家夥。

他眸色不由涼了幾分:“那依你看,如何驗證他是否是兇手呢?”

崔令宜:“當然是趁他半夜睡著,派你們的人假裝大盜私闖民宅呀。若是個普通人,肯定嚇壞了,但他若是兇手,說不定還會與你們打上兩場——對了,他住在哪兒?要是住在人多的地方,驚動了周圍鄰居,惹來官兵,那反倒弄巧成拙了。”

哼,繞了半天,果然就是想知道那人住哪兒。

衛雲章其實早就掌握了那人的動向,只不過之前故意不告訴她罷了。現在她毒解了,再也按捺不住,不如就瞧瞧她想做什麽。她若是想找那人報仇,他正好作壁上觀,坐收漁翁之利。

衛雲章:“他就住在保寧坊桐花巷裏。”

崔令宜:“那地方人不多不少的,倒是清靜。你們可得當心。”

衛雲章:“好,我定會讓他們多加仔細。”

到了就寢時間,熄了燈,衛雲章躺在床上盤算心事,但不知為何卻越來越困、越來越困……他起初還沒註意,畢竟夜裏困了睡覺實在正常,但就在他覺得躺得不太舒服,決定換一個姿勢躺時,他突然發現,他好像控制不了自己的身體了。

他猛地睜開眼睛,沒堅持幾息,便又情不自禁地閉了起來。

不對,不對!這不是他困了想睡覺,這是有人非要他睡覺!

衛雲章努力抵抗著那股莫名其妙的困意,用力咬破了自己的舌尖。舌尖的刺痛和鮮血的味道讓他稍稍清醒了一點,他閉著眼睛,耳朵卻豎了起來。

身後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,本該已經睡熟的枕邊人,卻從被窩裏伸出一個指頭,戳了戳他的後背。見他沒有反應,便慢慢掀開被子,跨過他的身體,下了地。

衛雲章:“……”

她到底什麽時候給他下的藥?下在哪兒了?他怎麽竟然一點也沒有察覺?

困意掙紮間,他隱約想起一件舊事。那時他們剛成親不久,她來了月事,夜裏肚子疼,叫他沒反應,導致第二天她生他的氣。當時他還奇怪自己怎麽會睡那麽沈,如今想來,多半是那時候她就給自己下藥了!

那時候她幹什麽去了?可惡!

是他低估她了,他本來還以為,她會像以前那樣,等白天找個借口甩開丫鬟獨自出門,沒想到,她竟然如此膽大,兩個人還睡在一起呢,她就敢出去辦事!

崔令宜唇角帶笑,換上那件墨色舊衣,輕手輕腳地推開了門。

憋屈這麽多日,她定要讓那人付出代價!

她縱身躍上屋頂,卻在上去的一瞬間,倒吸一口冷氣,一個趔趄,險些直接從上面滾下來。好在她反應及時,及時攀住了檐上青瓦,整個人吊在屋檐下,像一具搖搖欲墜的吊死鬼屍體。

崔令宜:“……”

天殺的,為什麽外面每個屋頂上面都藏著一個人?她只知道衛府加強了守衛,但不知道加強到了這個地步啊!這讓她還玩什麽?有輕功也沒用啊!

所幸那些人的註意力都朝向外面,不針對府內,不然她在跳上去的一剎那,她就完蛋了。

崔令宜悄無聲息地落了地,悻悻回屋。

聽到崔令宜窸窸窣窣開門關門換衣服的聲音,衛雲章提著的一口氣,終於散了出去。

他留那些人,本來是為了防止有人從外面潛入衛府的,沒想到歪打正著,倒是攔著她出去了。

很好,很好,要是她出去了卻沒人發現,他能慪死。

感覺到她重新在身邊躺下,衛雲章終於再也擋不住困意,精神一懈,徹底昏睡了過去。

第二天醒來,他第一反應就是看身邊的人。

身邊的人還在睡,感覺到他起身,也只是迷迷糊糊地說了一句:“去上值了?”然後又沒動靜了。

衛雲章撐著額頭,深吸幾口氣,這才下床去更衣。

臨出門的時候,他囑咐瑞白:“跟昨晚值守的人確認一下,夜裏沒看到有什麽可疑的人出沒吧?”

瑞白:“怎麽了郎君,誰是可疑的人?”

衛雲章一手捏眉心,一手指了指屋裏:“她昨夜不知道用了什麽方法給我下藥,讓我昏睡,自己偷溜出去。後來也許是發現外面有人,又撤了回來。但我不確定後面她還有沒有動作,如果有,就想辦法查清她幹了什麽,如果沒有,也想辦法查清她究竟是怎麽下藥的,是給我的吃食做了手腳,還是有什麽迷香之類的東西。”

瑞白:“是!”

等到衛雲章下午下值,瑞白便迫不及待地跟他報告:“郎君,昨夜沒有可疑的人出沒,但小的假裝去清理郎君的花瓶時,卻發現墻角掛著的薰球顏色變深了些,有熏香的痕跡。”

衛雲章扯了扯嘴角:“果然。”

瑞白:“郎君沒聞到有什麽特別的味道嗎?”

衛雲章:“她連那毒藥的配方都知道,說不定手裏也有什麽特質的迷香,一般人聞不到罷了。”

瑞白:“小的本來想去那薰球上刮刮看,看能不能刮下一點粉末研究,但夫人一直待在屋裏,小的也不好亂動。”

衛雲章:“不急,我有的是辦法支開她。她昨夜發現周圍有人盯梢,最近想必都不會再輕舉妄動了。”

“可是郎君,夫人她……應該有了別的計劃。”瑞白弱弱道,“她今日起床後便叫了碧螺,說是做夢夢見了外祖母生病,讓碧螺去侯府打聽一下。結果碧螺打聽回來,侯府老夫人當真是病了,病中還念叨著夫人的名字呢。”

衛雲章額角青筋猛跳:“真的病了?”

瑞白:“……這個小的暫時沒法核實。”

衛雲章雙眉緊鎖,思考半晌,道:“無妨,她這是急了,且讓她去罷。”

果然,一回到家,崔令宜便做出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來,說外祖母病了。

衛雲章故作驚訝:“老夫人竟然病了?病得嚴重嗎?”

“碧螺去打聽了下,說是在高燒,病中還念著我的名字呢。”崔令宜捏著袖子,揾了揾並不存在的淚珠兒,略帶哭腔道,“外祖母年紀這麽大了,這一病又不知會是怎樣呢!她老人家對我那麽照顧,我不知道便罷了,我既然知道了,又怎能坐得住!三郎,我得去侯府探望探望。”

衛雲章道:“可是你的身子……”

“解藥我已經吃了,後續的補藥也沒停過,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嘛!”崔令宜說。

衛雲章為難:“可你若出門,不就暴露了你還活著的事實嗎?那兇手要是察覺這麽多日來我們一直在騙他,豈不是會打草驚蛇?他萬一跑了怎麽辦?”

崔令宜:“所以我決定今晚就去!”

“嗯?”

“白日人多,夜裏人少,他白日裏還能混在人群中觀望衛府的動向,夜裏必不可能再在附近。所以,等太陽下山後,我便出門去侯府。”

衛雲章看她表演:“可夜裏有宵禁,你去了侯府,回不來了怎麽辦?”

崔令宜:“那我便在侯府借住一晚,若是外祖母真的病得很重,我恐怕還得多留幾日呢。”

衛雲章搖頭:“我不太放心,但你一片孝心,我總不能攔著。這樣吧,我隨你一起登門拜訪,也好代表我父母親的心意。”

崔令宜:“……”

她去侯府就是為了擺脫衛雲章和衛府的守衛,他還想跟著,那她豈不是白幹!

她勉強笑了一下:“可你明天還要上值……”

“從侯府過去也行,路好像還更近些。”衛雲章作勢起身,“我還得收拾一下衣物。”

崔令宜趕緊把他按下:“外祖母只是病得有些重,又不是真的病入膏肓!你若跟過去,好似出了什麽大事一般,反倒不吉利。放心吧,我帶著碧螺和玉鐘,侯府裏又有那麽多人,不會有事的!”

衛雲章作出一副糾結神色,在她緊張的目光中,終於沈沈嘆了一口氣,見好就收:“罷了,那等一會兒我便給你安排一輛馬車吧。對了,這事你跟母親說了沒?”

崔令宜:“跟母親說過了,她雖也擔心我的身子和那兇手的事,但事出有因,她便說還是由你決定。”

衛雲章:“行,那我去跟母親說一聲。你讓碧螺玉鐘把東西收拾一下,睡前要吃的藥也別忘了,但是得藏藏好,可別叫老夫人看見了,反過來擔心你。”

崔令宜低下頭,乖巧地應了一聲,努力壓住嘴角的笑意。

酉時中,崔令宜順利坐上了前往侯府的馬車。

碧螺和玉鐘提著小細軟袋子,與崔令宜坐在一起。

玉鐘嘀咕:“郎君也不給咱們多配幾個護院,萬一那兇手殺進侯府了,怎麽辦?”

碧螺:“帶那麽多護院去侯府,豈不是明擺著跟別人說,侯府裏有問題?郎君肯定會秘密安排人保護在附近的。”

玉鐘:“也是哦。”

碧螺:“唉,這事兒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結束。”

玉鐘:“也只能相信郎君了。希望在咱們借住侯府的這段時間,他能趕緊把兇手解決吧。”

——沒錯,在崔令宜的誤導下,她們還以為這是衛雲章的新計劃,為了抓到兇手,所以專程找了個借口,讓崔令宜住去侯府,引蛇出洞。崔令宜還煞有介事地告訴她們,為了檢驗侯府裏是否有內鬼,所以需要她們專門演一場戲,假裝老夫人生病,讓崔令宜去探望。

碧螺和玉鐘絲毫沒有懷疑她的話。

快要宵禁了,路上行人很少,沒多久就抵達了淳安侯府。

外孫女乍然登門,老夫人驚訝之餘又喜不自勝,親自拉著崔令宜的手進了屋,一番噓寒問暖後,問她:“怎麽突然過來了?是衛府出了什麽事嗎?”

崔令宜笑道:“衛府什麽事也沒有,只是我夜裏做了個夢,夢見您生病了,白日裏左思右想,還是覺得不放心,所以才要來看一眼。”

老夫人道:“心肝!夢都是反的,我好得很!倒是你,這麽晚出門,衛三郎沒意見?”

崔令宜:“他本來還說也要來的,我說只是個夢,他若也跟著過來,大張旗鼓的,倒顯得多事。他對我好著呢,就算我在外祖母家多住幾日,他也不會介意的。”

“那便好。”老夫人眉開眼笑,“正好你也許久沒見舅舅舅母了,大家一起坐下來說說話!”

舅舅是現任淳安侯,也是“崔令宜”生母的弟弟,剛被接回京城時,她曾和他們一家短暫地相處過,但並不是很熟。

現在,為了能安安穩穩在侯府住下,崔令宜不得不與一大家子人閑話家常。看得出,侯爺和侯夫人也有點兒不知道跟她說什麽好,但為了哄老夫人高興,大家都和和氣氣的。

終於拉完了家常,捱到了休息的時辰,崔令宜洗漱完,穿著早已備好的衣裳,躺在客房裏閉上了眼。

半個時辰後,伴隨著隔壁兩個丫鬟熟睡的輕鼾聲,崔令宜推開了客房的門。

月黑風高夜,她一身黑衣,立在屋檐下。

一陣風過,滿地落葉被吹散,只餘下一個空空的臺階,仿佛剛才的人影,只是一場幻覺。

……

無邊夜色中,崔令宜閃轉騰挪,輕而易舉地避開了路上巡查的衛隊,來到了桐花巷中。她不確定衛雲章的人手有沒有潛伏,因此抵達之後,行動便更加謹慎。

她一邊警覺地偵查著,一邊將桐花巷裏的住戶一戶一戶摸排過去。這戶是一家三口,不是;這戶是一家五口,也不是;這戶一個獨居老太太,更不是……她一邊摸排,一邊在心裏暗自嘀咕,怎麽沒看見衛雲章的人手?難道這附近都是民居,他正人君子,覺得讓人藏在別人家裏不合適?

但她沒來得及多想,就已經發現了可疑的住所。她從墻頭跳下去,路過晾著男子衣衫的晾衣桿,又路過兩個放著陶土娃娃的貨筐,走到了窄小的窗戶前。

住在桐花巷裏的人,都是普通百姓,甚至還是比較窮的那一類百姓,所以住的房子也大多低矮破舊,一眼就能望到底。崔令宜瞇著眼睛,從漏了風的窗紙裏望進去,屋裏黑黢黢的,只能隱約看見,窄窄的硬板床上似乎躺著一個人。

崔令宜笑了。

幾乎是在她發笑的同一瞬間,漆黑的屋子裏,驀地射出幾星寒光。崔令宜閃身一避,靠著墻根,並攏的兩指間,正牢牢夾著方才射來的銀針。

崔令宜松了手指,兩枚銀針掉在地上,被她輕輕碾在了腳底。

“別在房梁上趴著了。”她開口,聲音輕飄飄的,“你我同出一門,玩這種把戲有什麽意思?”

房門從內被推開,一個男人緩緩走了出來,他身後,是一床被刻意隆起的舊被。

他盯著崔令宜,聲音又冷又啞:“你沒死。”

崔令宜挑眉:“我沒死,你很失望是不是啊?”

“這怎麽可能!”男人攥緊了雙拳,“這毒發作極快,就算你能配出解藥,那也根本來不及!”

“來不來得及的,又如何呢?事實就是,我現在還好端端地站在你面前。”崔令宜笑道。

男人似乎是想到了什麽,目光陡然一森,提氣縱身,瞬息之間躍出了院落。

仿佛是預判了他的行動,幾乎是同時,崔令宜足尖一點,宛如一道影子,緊緊綴在了他的身後。

他們像兩只黑鴉,在京城的上空盤旋起落。

深夜的京城萬籟俱寂,棋盤般的坊市間偶爾浮現幽微燈光,映出大大小小的建築輪廓。從高處俯視,宛如一枚枚沈睡蟄伏的方形棋子,只等白日重現,便會蘇醒運轉。

耳畔響起尖細微聲,男人側頭一避,一枚銀針擦著他的鼻尖而過。

“有長進。”陰惻惻的女聲自腦後響起,男人猛地轉頭,卻發現就在他躲避暗器的時候,崔令宜已經輕巧超身,擋在了他的身前。

他雙腿驟然一彎,一個後仰,躲過了崔令宜劈來的寒光。

崔令宜“嘖”了一聲,轉著手裏的小刀,頗為嫌棄:“你該慶幸,今日我出門急,沒拿到最趁手的兵器。”

手裏這把巴掌大的小彎刀,還是從侯府廚房裏偷來的。其實菜刀也不是不行,但她拎著那麽一把菜刀揮來揮去,也太不美觀了。而且她此行是來殺人的,結束後總不能再把殺過人的菜刀放回去,可若是不把菜刀放回去,侯府莫名其妙丟了那麽大一把菜刀,總歸會有點不太平。但如果只丟了把不常用的小刀,那就不會有什麽事。

她腦海中雜思閃過,而面前的男人已經掏出了隨身的匕首。

他們有著相似的過往,學著相似的功夫,無論是遠程的暗殺,還是貼身的搏鬥,都是他們的必修課。

安靜的夜裏,短兵相接的聲音格外刺耳。

遠處巡邏的衛隊似乎是聽到了動靜,舉著火把,朝這個方向靠了過來。

崔令宜眼神一凜,彎刀劃破男人的面頰,拉開一道長長的血線。她擡腿一掃,將他踹下了屋頂,隨後自己也跳了下去。

他們落在一處荒蕪的宅子裏。

京城裏有很多這樣宅子,可能是主人買了許多套,但這套無人居住;也可能是主人出了遠門,無人打理;還有可能是惹上了什麽官司或是非,導致這套宅子無人敢住。但無論是什麽原因,這樣的地方,對於兩個不能見光的人來說,真是再好不過了。

他們已經默認了今夜是生死之決,不約而同選擇了在這裏落腳。

臉上的傷痕對男人來說無關痛癢,他再度射出幾枚銀針,趁著崔令宜躲避的功夫,閃至她的身後,將匕首刺向她的後胸。

崔令宜不曾回頭,卻反手一簪,刺中了他的手腕。趁他吃痛,她驟然暴起,橫刀紮進了他的鎖骨。

濃夜如墨,身下響起枯葉被壓碎的聲音。他被她壓倒在地,胸與頸之間血流如註,幾乎能看到碎裂的骨頭。

而她的腰腹處,正紮著他的第二柄匕首。

一切都發生在瞬息之間。

崔令宜跪坐在他身上,俯首盯著他。

他也盯著她,露出一個難以言喻的微笑。

外面巡邏的衛隊靠近了,隔壁巷道裏響起幾聲犬吠,他們徘徊片刻,大約是附近沒發現什麽東西,又逐漸走遠了。

“卯十三!”她將小刀又往他的骨頭裏鉆了鉆,咬牙道,“為什麽要殺我?”

“你猜呢。”卯十三眨了一下眼睛。

崔令宜:“為了十二?”

卯十三註視著她,良久之後,猛地朝她啐了一口:“你還記得十二!”

崔令宜偏過頭,那口唾沫落在了她的肩膀上。

“十二若泉下有知,必舍不得我殺你。”他冷笑道,“可我若不殺你,便難解我心頭之恨。我每天睡覺閉上眼睛,我就想起十二被吊在墻頭慘死的模樣。他為了你,甘願舍棄性命,你卻連他的墳頭都不去祭拜!”

崔令宜微微一怔:“他有墳?”

卯十三譏嘲道:“看吧,哪怕你來問我一聲,我也不會覺得他死得如此不值。”

崔令宜:“拂衣樓不允許給任何人立墳立碑,你這樣擅自行動,也不怕被發現,樓主派人掘了他的墳?”

卯十三:“墳頭上又沒寫‘卯十二’三個字,誰知道那是他的墳?他的屍身毀於大火,我只能收殮他的遺物,給他在山上立了個衣冠冢。我花錢請了工匠,給他刻了塊墓碑,墓碑上刻的名字叫‘付春’——你知道為什麽嗎?”

崔令宜握刀的手緊了緊,終於還是道:“我知道。”

許多年前的傍晚,年僅十二歲的她和卯十二坐在拂衣樓的走廊上,一邊啃饅頭,一邊眺望著不遠處的人家。

那戶人家姓付,平平無奇,就是一家普通百姓,沒有任何稀奇之處。非要說哪裏特別,大約就是老來得子,所以父母很寵小兒子吧。那戶人家就住在拂衣樓附近,絲毫不知道不遠處那座看似尋常的戲樓之內,其實潛藏著無數殺手。

當父親的總是把兒子架在自己脖子上,給他當馬騎,一邊嘴裏發出“駕駕駕”的聲音,一邊顛來顛去地跑步,把兒子逗得咯咯直笑。當母親的有點兒潑辣,發現自家兒子和其他小孩玩耍受了傷,會當即怒罵其他小孩,然後又把兒子抱在懷裏,心疼地問他疼不疼,然後給他買各種好吃的哄他。

“好想當他們的兒子啊。”卯十二托著腮說。

崔令宜:“他們都不認識你。”

卯十二:“隨便想想嘛,感覺當他們的兒子,肯定很幸福。”

崔令宜:“下輩子吧。”

“你好冷酷哦。”卯十二轉過頭來笑,“不過下輩子應該來得也挺快的,說不定哪次就死了呢。”

“那還是先好好活著吧。”崔令宜認真道,“我剛才又想了一下,萬一這輩子造孽太多,下輩子投了畜生道怎麽辦?至少這輩子還是個人。”

“好啊,那就聽你的,先活著再說。”卯十二叼著饅頭躺下來,望著漫天暮色,“你覺得自己能活到什麽時候?”

“不知道,我想活久一點。”崔令宜說,“怎麽也該混個門主當當吧。”

卯十二:“你想管別人?”

崔令宜:“唔,倒不是因為這個,管人的其實也挺累。主要是當上門主的話,我就可以給自己取個好聽的名字了。”

拂衣樓內,只有門主及以上級別的人才有給自己取名字的權利,在此之前,無論是多麽厲害的殺手,都只能以代號稱呼。

卯十二:“你想給自己取什麽呀?”

崔令宜:“沒想好,有時候想到一個好聽的,過幾天又覺得不好了。”

“那就慢慢想,有的是時間呢。”

“你有想過取名字嗎?如果有一天真的能當上門主的話。”

“嗯……如果非要取一個的話……”卯十二拖長音調,認真思索了一下,“要不就叫付春吧。我喜歡春天。”

崔令宜失笑:“不是吧,真的這麽想給人當兒子?好歹再有點追求呢,選一個有錢有勢的人家,當個公子哥兒吧!”

卯十二:“不不不,人不能太貪心,平民百姓就夠啦……要是大戶人家,指不定有什麽陰私壞事呢,還是這種人家好。嗯,付春,就這麽定啦。”

卯十二沒有活到能當門主的年紀。

崔令宜十四歲的時候,與卯十二一起出任務。江湖恩怨,有人給拂衣樓下單,他們收錢辦事,偽裝成一對流浪兄妹,潛入某個江湖山莊,去給單主的仇敵莊主下毒。下毒的過程很順利,就是準備撤離的時候出了點岔子,暴露了。

卯十二掩護了她逃脫,自己則被山莊的人抓住。他自知逃跑無望,便服下了牙根處藏的毒自盡。山莊眾人怒不可遏,將他的屍體吊在了墻頭,鞭屍示眾。

那時正值春天,漫山遍野鮮花盛開,而他還有一個月,就滿十五歲了。

聽說卯十三想過去偷卯十二的屍體,結果半路被山莊的人發現,狼狽逃回。因為險些牽連拂衣樓,被關進了地牢受刑。

然後,剛剛養好傷的崔令宜,在一個午夜撬開了拂衣樓的兵器庫,偷走了一把弩,又從廚房間偷走了一罐油,再一次潛到了山莊附近。

朗月疏星下,她用一把弩,連發數箭,箭箭燃火,將卯十二的屍體焚燒殆盡。

逃回拂衣樓後,她也被關進了地牢。

關了一個月後,她見到了傳說中的樓主。

隔著地牢滿是陳年血垢的圍欄,樓主一身玄衣,在半明半昧的火光中,朝她招了招手。

她拖著身後長長的血跡,爬到他跟前,擡起了頭。

樓主是個四十多歲的男人,下巴上蓄著短硬青茬,長發披散,眼瞳幽深。

他的手穿過圍欄,捏住她的下巴,端詳她半晌,才道:“下面人不懂事,要懲罰,也不該懲罰你這張臉。”

她不敢動,眼珠隨著他的動作而微微轉動,看著他掏出一張帕子,擦去自己臉上的血跡。

“你的事情,我都已經知曉。雖說不合規矩,但小小年紀,便有這樣的勇氣和膽識,很是不易。更何況,你還成功了。”樓主微微一笑,“我查過了,其實按你過去的戰績,自己一個人去執行任務也未嘗不可,但卯十二卻少了幾分血性。是你這次非說要扮作兄妹兩個人一起去,才顯得逼真,樓裏才同意把卯十二也帶上的。唉,只可惜,兩個人的靈活性,終究不如一個人。”

崔令宜咬唇不語。

樓主道:“雖說這次過程有些波折,但目標已死,也算是完成了任務。那筆賞錢你也不用和卯十二平分了,都歸你了。”

崔令宜低下頭,低聲道:“我不要那筆錢,樓主,能否允許我……”

樓主像是看穿了她想要什麽,慢條斯理地打斷她:“拂衣樓內,不允許給任何人立墳立碑。即便是我,也不行。”頓了一下,又道,“你有本事撬開樓內的兵器庫,偷偷立個墳也不是難事,但你這張臉可沒有變過,若是哪一天山莊的人發現了你,然後順藤摸瓜發現了卯十二的墓,你猜,他還會不會得到安寧?”

崔令宜沒再說話。

“幹我們這行的,可不能太有感情了啊。”樓主的語氣竟然有幾分溫柔,“一旦有了感情,不僅影響活人,還會影響死人。”

崔令宜輕輕地說了聲“是”。

樓主又拿起她的手,仔細觀察。

她已經很久沒有清洗過身體了,指縫裏滿是血汙。被樓主幹凈的手碰到,她本能地瑟縮了一下。

樓主卻說:“你的手也很漂亮。這麽漂亮的女孩子,成日裏打打殺殺,不成體統,以後,去學點琴棋書畫吧。”

然後,他讓人把她帶出了地牢,治好了她身上的刑傷,又抹去了她身上那些陳年累月的疤痕。

她穿上了輕柔纖薄的裙裳,拿起精雕細鑿的筆毫,搖身一變,成了瑤林書院院長失散多年的女兒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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